最近,法国总统马克龙访问中国,并讨论了多项议题,其中关于核能合作的联合声明引起了广泛关注。联合声明通常用来表达双方的共识,但从此次声明的内容中可以看出,中法在核能领域的合作进入了一个更加复杂的新阶段。回顾过去四十年中法核能合作的历程,我们可以发现,这段始于1980年代的合作关系,早已不再是当初的亲密无间。如今,这段关系正面临着一种典型的中年危机。
在40多年前,1982年,中法签署了第一份关于和平利用核能的合作协议。当时,法国是老师,中国是学生。法国拥有全球最成熟的压水堆核电技术,并且在核电运营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。而中国则在追求现代化的道路上,面临巨大的能源需求。在这种背景下,中法的首次合作结晶便是深圳大亚湾核电站。这座核电站不仅是中国大陆首座大型商用核电站,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重要象征。大亚湾几乎是法国核电技术的完整复刻,从技术到管理再到标准,法国的电力集团和法马通公司无私地分享了他们的经验,中国则用巨大的市场和谦逊的学习态度作为回报。这段合作关系处于典型的以市场换技术阶段,双方都从中获益,关系也简单纯粹。 这种师徒模式的顶峰之作便是广东台山核电站。台山核电站采用了法国最新的第三代EPR(欧洲压水堆)技术,并且成为全球首个投入商业运营的EPR机组。本应是法国技术的最佳展示,也是一座中法合作的新丰碑。然而,正是这个项目,揭示了两国合作关系的转折点。虽然台山项目在中国强大的工程建设能力的支持下率先建成,但它的姊妹项目——芬兰和法国本土的EPR项目却陷入了严重的工期延误和预算超支问题,导致EPR技术的声誉受损。 更为重要的是,当法国依然在为EPR项目的难产而头痛时,中国已经悄然毕业,并且开始独立开展核电技术研发。中国自主研发的三代核电技术华龙一号开始逐渐成熟,并逐步部署,这意味着中国不再依赖法国的EPR技术。随着中国拥有了性能可靠、成本可控且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核电技术,法国的EPR技术逐渐被中国市场淘汰。到2023年和2025年发布的联合声明中,尽管提到了在EPR项目上的经验交流,但却完全没有提及在中国新建EPR机组的计划,曾经的老师已经没有新课可以教了。 与此同时,法国却陷入了困境。马克龙推出了雄心勃勃的核能复兴计划,计划新建6座EPR2反应堆,并延长现有56座反应堆的使用寿命。然而,现实却并不如人所愿。经历了长达20年的停滞后,法国核工业的本土供应链萎缩,工程建设能力严重退化,人才流失严重。他们意识到,自己已经不再擅长建造核电站了。于是,2025年4月,法国电力公司与中国核建签署了《EPR2特别任务战略性咨询合同补充协议》,成为中国核建在法国EPR2核电项目中的唯一非法国本土合作伙伴。换句话说,曾经的学生现在要以管理咨询+技术咨询的身份,帮助曾经的老师建设新一代核电站。这种角色的翻转背后,反映了法国工业的衰退,同时也展示了中国制造在全球产业链中的崛起。当卖反应堆这条主线被堵住时,中法核能合作的空间开始发生变化。联合声明中的一些条款,指明了未来合作的新方向。 首先,新空间之一是核电站的身后事——退役和核废料处理。法国的56座在运核反应堆平均使用年限已接近40年,未来二十年将迎来集中退役。如何安全高效地拆除这些老旧核电站,并处理高放射性核废料,是一个巨大的市场。中国同样面临类似的问题,而法国在这一领域拥有更长时间的研究经验,中国则具备强大的工程能力。这个领域政治阻力小、商业前景广阔,成为双方合作的重要空间。 第二个新空间是遥远的未来——核聚变。中法双方将继续深度参与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堆(ITER)计划,核聚变被称为人造太阳,是人类能源的最终梦想。由于技术极为复杂,研发周期漫长,短期内没有商业利益,核聚变成为了国际合作的避风港。在这一领域,中法更多的是作为共同探索未知的伙伴,而非竞争对手。 第三个被挤压的空间是第三方市场。曾经,中法合作过尝试共同开拓第三方市场,2016年在英国欣克利角C核电项目中,中广核参股,法电主导。但随着地缘政治环境的恶化,这条合作道路几乎被封死。中方被排除在英国后续项目之外,而在东欧和中亚等新兴市场的核电招标中,中法更多是直接竞争对手。 最终,随着传统合作空间的关闭,中法核能合作也从最初的战略婚姻演变成了功能性伙伴关系。从法国单向的技术输出,到双方在EPR项目上的合作,再到中国在工程建设能力上的反向输出,以及双方在退役、核废料、核聚变等领域的务实合作,中法核能合作进入了一个更加成熟和现实的阶段。法国需要中国的工程能力来推动其核能复兴,而中国则需要法国在核燃料循环、核安全标准等领域的经验。这也许正是成熟大国关系的常态:不再是单纯的老师与学生,而是永远以利益为纽带的合作伙伴。